被风轻轻吹过的夜晚(二十三)

何非是在一阵男女双方频繁问候对方家人的声音中醒来的,他们彼此“你他妈的”来,“老子额”往,一段音量略大的交谈过程基本汇集了这个区域俚语中最生动的部分 。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高低床上,剧烈的钝痛在两边的太阳穴炸开,浓重酒气的单外套被脱下来搭在自己身上。略往天花板上看,是一个无精打采的转得百无聊赖的吊扇。何非坐起身,一眼撇到两个纸人娃娃瞬间一个激灵穿透天灵盖,他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其实是被撞飞了的,现在整身处冥界某一处等着拿号牌。

 

“你等到,老子早晚把你送走。”

 

何非闻声回头,莫三妹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花衬衫和短裤,趿拉着拖鞋刚进门,何非一时想不起来,只是觉得这个身影略有些熟悉。但同时略有些遗憾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。

 

“你莫昂啊,醒了没有?”

莫三妹看到人坐在床边,先愣了一下,随后大喇喇走过来仔细看看人。

 

何非想起来开心的后事就是他办的。之前不觉得,现在离得近,何非才发现这个人看似粗粝,一双眼睛却极干净清亮,明晃晃地盯着自己,像是要看出什么破绽,却又好像是阴暗角落里无意探进来的一束光。

 

“谢谢。”

何非冷着脸说谢谢,像是不情不愿。

 

个斑马的,老子要不是看你上次给的钱多,才懒得费死巴力地把你背回来。

莫三妹心里想着,觉得自己热恋贴了冷屁股,没趣地走开。

 

“以后莫随便喝那多酒,这是碰到我,要是别的司机没看到你倒地上,压过克,那不是冤枉。”

刚刚发送回来,饭都没来得及吃的莫三妹从厨房端出一碗白粥,屁股刚一落座脚就踩到凳子上,一手托住碗底,一手举筷夹起黄澄澄的油条。碗到嘴边一吸溜,两颊就鼓起来,喉头滚动又快速扁下去,再咬一口脆酥酥的油条。油条很快剩一半,沁一点在绵稠的粥里,饱沾汤汁,米香和油香交织在一起,一口爆浆。

 

 

这个房子乱糟糟堆满了东西,空间逼仄,床板窄且硬,不时还能嗅到一丝潮气。这不是何非喜欢的环境,却莫名地从心里生出几分留恋,尤其是察觉到把自己捡回来的人有点“好走不送”的意思,他身边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鲜活的人了,

 

 

此前医院消毒水味道长时间侵蚀着何非,这味道混合冰凉的空气像是丛林里那些诡异植物分泌的液体,黏答答地渗进他的皮肤里剥除不掉;像邪恶的阴影一样跟随他,他越是想要逃到阳光下,它们就越是张牙舞爪地在他面前出现。他像一个逐渐失去挣扎能力即将被拖入深渊的魂灵。现在眼前这个人让何非感受到一股干净却强大的力量,虽然是不修边幅的样子,却能让周围的空气都温暖干爽起来,能驱散游丝一般萦绕在他鼻腔里的消毒水味道。何非看看周围,乱糟糟堆满各种东西的逼仄空间,狭窄且硬的床板,此时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之前印象里的不堪,甚至还莫名生出些好感,毕竟他的生活里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鲜活的人了。生意场上八面玲珑的何总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被人扫地出门。正犹豫着,胃肠里传来一阵极响的搅动声,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。他察觉到不远处的人把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。

 

这声音打断了莫三妹,看着失魂落魄坐在床沿的人,骂骂咧咧的心思软下来。想起昨天还惊讶这人看着高大却轻得不像话,背回家几乎没花什么力气,想必是死了老婆心也跟着凉了,所以才会落魄成这个样子,看他穿着出手阔绰哪里会是在哪种酒吧喝酒的人。相见也是有缘,总不能半夜把人捡回来白天让人饿着肚子出门,传出去别人还说他三哥连顿饭也不给人吃。

 

“只有稀饭油条,你要是不嫌弃,先垫一口。”

莫三妹把塑料袋裹着的油条往何非的方向推了推,拨动筷子吸溜一大口碗里的粥。

 

何非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因为自己太长时间没有吃东西的缘故,平时觉得平淡到无聊的两种食物吃出了带着几分欢喜的香甜。他说不清,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消退,或者说被挣断被解开,原本已经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。

 

 

 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吴二白声音冷下来。

 

“我没说明白吗?我要跟一鸣在一起,跟他结婚,过一辈子。就这。”

吴邪面上看着横,心里还是隐隐发虚。虽然他打定主意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,但他也不想非要闹到跟家人翻脸的地步。

 

“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是吧,你跟,你跟一鸣一起,那吴家,吴家怎么办,谁给吴家继承香火?”

吴二白看着吴邪一脸混不吝的样子,气得说话都不太利索。

 

“那不还有你呢嘛。爷爷也没让我爸继承家业啊,凭什么要让我给吴家继承香火。”

吴邪早就想到了,如果吴二白那吴家说事儿,他就把爹搬出来用用。

 

“不是,吴邪,你才多大呀,人生还长着,你要是喜欢一鸣,两人多相处我也没说什么,但是你现在就要定终身是不是太早了点儿,男人,要以事业为重!”

吴二白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,手指把桌子戳得咚咚响。

 

“是是是,我知道,二叔你一向事业为重,我们吴家有今天,你功不可没。但我不想啊!爷爷都说了我爸不是那块料,那我肯定也不是,所以啊,就别指望我了。”

吴邪用一脸“我错了”的表情说的全是反驳吴二白的话。

 

“你...臭小子,我警告你,你别跟我这儿横,你陈叔叔是什么脾气你知道,今天就算是我同意了他也不会同意,你到时候是害了一鸣!再说了,一鸣那么好的孩子,能看上你?”

吴二白嫌弃地翻了个白眼。

 

“哎怎么还带人身攻击呢,陈叔叔哪儿你....不用管,你就说同不同意吧。反正今天你要是同意我以后跟一鸣两个一起给你养老送终,你要不同意我不当这个小三爷也罢,你看着办。”

吴邪确实对于陈一鸣父亲的态度心里是没底的,但是为了能跟陈一鸣在一起,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。

 

陈一鸣在外间的沙发上吃着冰淇淋,眼睛却盯着书房的门,看到吴邪和吴二白一起从书房里出来,立刻站起来。虽然在这个家里从小玩儿到大,但他知道今天不像以前单纯来做客,还是不免有些紧张。

 

“一鸣啊,中午就在家里吃饭,想吃什么让厨房做,下午再回去。”

吴二白的表情跟进去之前没什么变化,陈一鸣看不出他们谈得如何,只能乖乖点点头。

 

目送吴二白出了院子,他立刻回过头来看着吴邪。

“怎么样,二叔他...同意吗?有没有骂你啊。”

 

“他怎么会骂我啊,我给吴家找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回来,他恨不得要放烟花呢!这不还让你在家吃饭呢嘛。”吴邪抬手抹掉陈一鸣留在嘴角的冰淇淋。又捏捏他的手“没事儿,很顺利,别担心。”

 

 

吴二白出了院门,又回头看看,笑起来,心里骂了一句“臭小子”。

 

 

陈一鸣原本想让井然和沈巍跟他们一起回去说服父母,但是沈巍不同意,说这样像是在逼老人家就范,反而不利。果然,陈一鸣咬着牙搬出井然和沈巍举例子的时候,陈爸爸罕见地拍了桌子,声音都大了几个分贝。

 

“你拿什么跟然然比,然然自己有本事,离了谁都能好好的,你再看看你,上次分个手就要死要活的。他吴家家大业大,你什么出身?到最后真有什么事你让我跟你妈找谁说理去?”

 

厨房里哗哗的水声都没能让陈妈妈和吴邪忽略这句话。

 

吴邪没敢吱声,老老实实从陈妈妈手里接过一个又一个水淋淋的碗盘认真擦干,盘算着陈一鸣估计要委屈哭了,心里揪起来疼。他偷偷抬头看身边的陈妈妈。

 

“阿,阿姨,”吴邪试探着凑近,“我们不是一时兴起,我喜欢一鸣好久了,我爱他,我发誓绝对不会欺负他,绝对不让他受委屈的。”

 

陈妈妈没接话,也没抬头,继续手里的活,也没停下往吴邪手里塞洗好的碗。

 

吴邪估摸着这头有戏,赶紧料理好手上的事情,又伸手去清理水池里的各种厨余垃圾。

“我来我来,阿姨这些我都能干,您歇会儿。”

 

陈妈妈于是洗了手退开一步看着吴邪收拾,倒是比自己儿子手脚更麻利。

 

“去,给你叔叔倒杯茶。”

看着吴邪收拾好,陈妈妈冲着桌上的茶叶抬了抬下巴。

 

“好嘞。”吴邪赶紧喜滋滋照办,临到敲门前,刻意凑到陈妈妈面前,轻声说“谢谢妈。”

 

“你进来干什么。”

原本听到敲门声以为是自己老婆,没想到是这个要拐跑自己儿子的兔崽子,陈爸爸此时必然是没有好脸色的。

 

“爸!”陈一鸣刚刚都没怎么敢吭声,但是他舍不得吴邪在自己家受憋,红着眼睛带着哭腔开口,“吴邪他,他对我真的很好,是,是我不值得的好。”

 

“胡说!”

“胡说!”

 

陈爸爸和吴邪看着陈一鸣异口同声。两个人都愣了。

 

“不是,叔叔,我没有要凶他的意思,我...我就是想说我怎么对一鸣好都是不够的,以前我没做好,让他受了欺负他才会这么想的,以后不会了,保证,保证不会了。”

吴邪率先回过神。

 

“说得好听,你们现在年轻什么情啊爱啊都好说,等你要接手吴家的时候呢?吴邪,叔叔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,但是你们吴家跟我们普通人家不一样,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高攀。”

陈爸爸是个很少发脾气的人,刚刚那一通已经有些口渴,却不愿意喝吴邪端到手边的茶。

 

“叔叔,要高攀也是我高攀一鸣,真的!从小到大我也没少吃您跟阿姨做的饭,有的时候吴家有什么事儿,还都是把我托给您和阿姨,这些我都记着呢。您放心,吴家之前的事情都已经了了,绝对牵涉不到我们。至于您担心的事,我都跟我二叔商量好了,我这辈子认定一鸣了,绝对不分开,也绝对不让他受半点委屈。您要实在不放心,我们可以立字据,然后到法院公证。”

吴邪拍着胸脯说。

 

陈爸爸被吴邪这么一说,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说辞,却也没有松口。

 

“叔叔,我对一鸣是真心的。能不能至少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证明给您看,我真的很爱他。”

吴邪声音沉下来,显出平时没有的正式和稳重。

 

“哎呀...”

陈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,接着就是金属落地的响声。

 

三个男人从房间里窜出来,看到灶台上是切了一半的西瓜,地上躺着柄松开的西瓜刀,陈母捏着手指皱着眉。

 

“我看看。”陈爸爸快一步上去捧起陈妈妈的手看伤口,“我上次就说这个刀不能用了让你扔掉,就是不听,现在好了!”陈爸爸数落着,带着妻离开厨房,然后就开始翻药箱,嘴里来来回回问“疼不疼啊”“忍着点啊”“疼就说”......偶然回头看到陈一鸣,陈爸爸眉头一皱“愣着干什么,去把厨房收拾了!”

 

陈一鸣走进厨房,吴邪已经把西瓜切成了小块装到碗里,开始打扫。

 

“我来吧。”

陈一鸣有点不好意思,吴邪刚刚才被爸爸骂,现在还要在厨房干活。

 

陈妈妈笑着拍拍正专心给自己包伤口的陈爸爸,让他看厨房。

“你看吴邪那小子,像不像当年到我家去的你。”

 

“我都弄好了,你端出去给阿姨吃吧。”

吴邪把装满红色瓜瓤的玻璃碗捧给陈一鸣,顺手捡起一块没有籽的喂到他嘴里。

 

晚风从厨房的窗户里吹进来,穿堂而过,带来满室清爽香甜的西瓜味。


(完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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